1

荻花城外有一条江叫挽江，挽江之上有个渡口叫桃花渡，桃花渡旁边有一座茶楼唤作三生，三生茶楼外有一片竹林和几树桃花。这几树桃花，从不结桃子，桃花会一直开到盛夏，春日至盛夏都会有许多茶客慕名而来看桃花。所以，茶楼从春日到盛夏的生意都格外好。

这三生茶楼的老板名唤等雨，荻花城之中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有传闻称这等雨老板在荻花城开了十四年的茶楼，模样一直没变过，是在荻花城修仙的仙人。

还有人说，这十四年三生茶楼的老板其实换了三个人，分别叫等花和等风还有等雷电，那三个人是等雨老板的大姨、小姨和姐姐，只是模样和等雨老板生得相似而已，并不是等雨老板本人，不过不管是本人还是大姨、小姨，总之，关于等雨老板的传闻很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茶楼边还有一棵看不出年岁的大榕树，据茶楼厨娘菖蒲姑娘说，此树有上千岁，名叫三生，可看姻缘，但其实，据那些知情的老茶客透露，这三生树上写了名字的姻缘牌都是菖蒲姑娘自己系上去的，为的不过是增加茶楼名气，多吸引些茶客。

一个夏日，窗外阳光正好，桃花飞落，乱花渐欲迷人眼，等雨一身白衣靠在窗口看着飞落的桃花出神。

然后一个比桃花还艳丽的颜色出现在茶楼前的桃花林中，她抬眼望了楼上懒懒倚窗的等雨，并没有进门，而是在桃林里开始起舞，等雨笑了笑，继续靠着窗，看着起舞的女子，红衣翻飞，精妙唯美，天地之间最喧嚣也最寂寞的颜色在桃花雨里翻飞，衬得整个桃花林又喧嚣又寂寞。

一舞终，女子走到等雨的窗下，等雨看着她的舞衣，不同于荻花城平常女子的衣物，倒是有许多异域风情，暖光下的桃花里也依旧明艳动人。

“我饿了，有东西吃吗？”红衣女子抬头问等雨。

“你进来吧！”等雨对她笑了笑，起身下楼。

“我没有钱。”女子摘下面纱，对等雨明媚一笑。

后来等雨常常会想那个笑，就是因为被那个笑迷了眼，所有留下了她吧。

2

“你的舞已经付过钱了，想吃什么？这里是茶楼，饭做得不好吃。”

“我不挑食，能吃就行，你都拿上来。”事实证明，后来她其实十分后悔说了这句话的。

因为那个看起来清清雅雅的等雨端上来的是一盘她根本辨认不出任何材料的食物。黑乎乎一团，实在会让她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她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看了等雨片刻，想不到这般清雅的姑娘，做出的东西竟然是这样，果然，人不可貌相。

“实在抱歉，我不大会做饭，今日阿蒲又不在，你就将就吃吧。”等雨一脸无辜无害地把盘子递到她面前。

“饭都做成这样，怎么开的客栈？”她嫌恶地把碗推开，抬头看着一脸无害的等雨，“有别的吃的吗，点心什么的？”

“有。”等雨转身，不一会端出一盘卖相极好的桃花酥，她拿起，勉强吃了一口，满口桃花香，原来不仅卖相不错，吃起来也是不错的。

“我还想住一晚。”

“嗯，不过要用你的故事交换。”等雨浅浅一笑，茶楼里顿时阳光明媚。

“好。我先住一晚，明天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优雅地吃完盘子里的点心，抬头对着坐在对面的人微微一笑，“我叫阿九。”

“嗯，你家有九个孩子吗？”等雨浅浅一笑，从桌子下拿出一套茶具。

“不，十个。”

“你家孩子可真不少？”

“嗯，确实不少。”

“你现在就准备和我说故事了？”等雨没有看她，而是开始摆弄茶具，准备洗手煮茶。

“突然就想说了。”她望着远处，眼底突然泛出漫无边际的落寞。

“那好，我洗耳恭听了。”

“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叫占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那个地方很美，也很远。”她说话的嗓音很柔，眼神也很迷离，眼底和声音里弥漫的都是悲伤，等雨看着她，却没有受什么影响，洗手开始煮茶。

3

“占岿王有很多妃子，也有很多孩子，有一年，又有一个小公主出生，但是她的母亲并不得宠，所以这个小公主也并不得宠，后来小公主的母亲过世了，占岿王也没有过来看她。这个小公主像奴仆一样在宫里住了几年。”

此时茶水一沸，鱼眼大的气泡，沿着壶壁向上冒出，等雨拨弄了一下炭火，而她也收回了自己落寞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等雨拨弄炭火。

“有一天，这个小公主，又没有吃上饭，她实在饿极了，就跑出她无人问津的宫殿，她跑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后来她只记得她掉进一个很黑很黑的深渊，深不见底，她不停地坠落，坠落，直到失去意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睡在一座精美的宫殿里。”

说到此处，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泄露出少有的温暖。

“她爬起来，问这里是不是天宫？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走过来抱住她，这里不是天宫，这里是我的宫殿，以后你住在这里做我的女儿可好？她点点头，安静地躺在女子怀里没有挣扎，但其实，她并不喜欢这个很美的女子，她记得她，她也是父王的妃子，她来了以后，父王就再没有去过她与母妃的宫殿。

小公主被宠妃收养，她把她带到她的父王面前，父王看着她的眼神淡淡的，完全记不起她是他的第几个女儿。他宠溺地看着那个美丽妃子说，也好，你没有孩子，有她来陪你也好。

父王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她啊。她做出乖巧的样子退下，心里却不喜这个美丽的妃子。”她停了停，望着二沸的水，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等雨。

等雨会意，浅浅一笑，从沸水中舀出一瓢水，放在一旁。然后拿出竹夹在沸水中搅动，待漩涡起，便在中心投下茶叶。

“妃子一直对她很好，她却常常躲着她，并不愿意见她，但是妃子从未放弃，一如既往。这个妃子的舞跳得很好，倾国倾城，大概就是因为她的舞姿，所以父皇那么宠爱她。

“小公主总是偷偷看她跳舞，也被她倾城的舞姿迷住。月下一个人的时候，小公主也会忍不住学她跳舞，她的舞只有月亮看得到。

“有一天，小公主又在月下起舞，远处却有人看着，妃子发现了她。小公主见被发现，十分不好意思，窘迫地跑开了。”她的声音突然升高，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

4

而对面的等雨则拿出之前舀出的水，放入此时已经三沸的茶水中止沸。片刻之后，一杯清茶已经摆在她的面前，她微微皱了皱眉，这并不是她喜欢的茶，她平日只喝茉莉。

但是对面的人却很喜欢这茶，她看见女子为自己倒了一杯，闭眼轻嗅，享受又惬意的样子。而她伸出手探了探茶杯的温度，并没有喝的打算。

“还不知姑娘你如何称呼？”她突然抬头开口。

“嗯？”对面的女子睁开眼，抿嘴一笑，“我叫等雨，你可以唤我阿雨。”

“三生茶楼，等雨，”她细细咀嚼，又继续开口“后来，妃子每次跳舞，都刻意唤小公主来看，倾城舞技，倾囊相授。久而久之，小公主的舞也跳得很美。

小公主依旧并不喜欢妃子，但也不再避开她，有时还会对着她笑，而妃子每次看到小公主的笑，都会失神，随后她会捧起小公主的脸，满眼欣喜，以后你一定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后来，小公主还会和妃子一起跳舞，看到的宫人都说，倾国倾城。再后来，妃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占岿最小的王子，占岿的十王子，妃子常常让公主和小王子在一起，小公主也很喜欢小十。”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很柔很柔，眉眼里也满是温和。

“小十总是喜欢追在公主身后叫她阿姊，阿姊，就像一个永远也甩不掉的小尾巴。”她说到这里，对面的等雨也微微弯起嘴角，但随后，她就在等雨眼中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悲伤。

“后来呢？”等雨喝了一口茶，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后来，小十一天天长大，而占岿王一天天老去，小公主也长大了，变成了占岿最美丽的公主，妃子依旧那么美丽，岁月好像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有一天，小公主又一次在花园里跳舞，一曲终，妃子突然拥着小公主，随后她告诉了小公主一个故事。”

5

“很久很久以前，古老闭塞的民族里，一个小女孩因为祭祀说她身带诅咒，所以族中没有人敢靠近她，她是一个弃儿，年迈的奶奶收养了她，除了奶奶，族中唯一一个敢靠近她并且一直照顾她的就是珂尔。

珂尔教她跳舞，带她去看雪山，那一天月华微冷，雪山山脚，穿着红衣起舞的珂尔，让她觉得自己看见了雪山仙子，那一刻，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珂尔更美丽的女子了。

但是好景不长，后来，一队商人到了族中，珂尔向往那些商人口中的占岿国，于是跟着商人离开了家乡，她很难过，每天都在山谷口等着珂尔回来，但是直到奶奶离世珂尔也没有回来。

最终，她决定追随珂尔的步伐，跟着另一队商人到了占岿国，可是到占岿国的时候，她才知道珂尔已经入了王宫，所以，她又想方设法得到占岿王的关注进了王宫，入宫后的她很得宠，但是她却不知道，她的得宠却成了珂尔的催命符，占岿王看过她跳舞之后，再也没有去看珂尔。

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在王宫见到了珂尔的女儿，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儿，因为她和珂尔一样有一张倾城绝世的面容。

尽管狼狈和瘦弱，但是那个女儿还是继承了珂尔所有的美丽，后来她把那个女孩带在自己身边，可是她看出来她不快乐，所以她生了一个孩子，她希望在她百年以后，这个孩子可以陪着珂尔的女儿，代替自己守护她。小公主听完这个故事泪流满面。”

她顿了顿，望着对面的等雨，眼中的泪也突然划了出来。

等雨从袖中取出一块绣着曼珠沙华绣帕递给她，她接过帕子轻轻拭掉脸上的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因为小公主母亲的名讳就是珂尔，她就是那个女儿。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妃子似乎没有那么爱父王，却还是坚持生下了小十，因为她并不是为了父王生下小十的。”

“那个公主，应当是很幸福吧！”对面的等雨放下手里的茶杯，又为自己续了一杯茶，而她的茶依旧纹丝未动。

6

“嗯，她是很幸福，但是不幸也很快就到来了，占岿王弥留之际想把王位传给小十，但是已经长大、羽翼丰满的三王子自然不会同意，所以，他勾结贺国发动了占岿内战，贺国得到占岿的布军图以后就杀掉了三王子。

王城破城的那一日，小十就死在公主眼前，而公主把剑刺入心口之后就进入一个只有满天星辰的地方，她在那里走了一天一夜，再出来的时候，战争已经没有了，王城也没有了，她急切向别人打听占岿国，别人却告诉她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她坐地怅然，怎么她只走了一天一夜，竟然就过了一千年呢？”

她抬眸望着等雨，却发现对面的等雨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有一种时空之隙，可以带人穿越千年的时空。”许久，对面的等雨倒掉她早已冷掉的那杯茶，为她续了一杯。

她突然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把茶杯握在心口，泪流满面，“是时空之隙吗？那，那个公主永远也回不去了吧！”

对面的等雨点点头，“若无缘分再打开时空之隙，是永远也不会回去的，而且即使有幸打开了，大概也无法准确地回到从前吧！”

她放下茶杯，拭掉眼泪，看了一眼等雨，随后望向窗外，此时窗外的挽江晨风微起，远处破晓的晨光将江面渡上了一层金色，她们竟然这样说了一夜！

她突然放下茶杯，站起身，“我的故事讲完了，看来，借宿也不用了。”

随后她把桌上未吃完的桃花酥放进随身的小锦囊，站起身，准备离开。

门口的风铃下等雨突然出声叫住她，“如果是过了一千年，如果，你实在没有地方去，那就留下来吧！留在三生茶楼，留在荻花城，这里也很热闹呢！你应该很喜欢热闹吧！红色寂寞却也热闹不是吗？而且，你的体质极容易被黑白无常发现，毕竟过了千年，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抓你回地府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无声地落下，随后她擦掉眼泪，转身望着桌边的女子，展颜叫了一声“阿雨！”

等雨点点头，朝她温柔一笑。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有些事，认识了一辈子，却好像从未认识，而有些人，见了一面，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懂得彼此。

她喜欢她的故事，而她喜欢她的笑容，她出声叫住了她，所以她就留了下来。从此以后，三生茶楼的女子，就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夏去冬来，茶楼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桃花谢的时候，茶客就来茶楼看那个倾城绝世的红衣女子，看她起舞，看她作画，从此以后，三生茶楼的传说，又多了一个。